還原荷蘭少年派“奇幻”漂流背后的真相

2020年05月28日11:40  來源:北京青年報
 
原標題:還原荷蘭少年派“奇幻”漂流背后的真相

◎李婷婷

一則頗具“傳奇色彩”的故事前些日子在一些中文自媒體流傳。24名荷蘭中學生和4位老師在離家8000公裡外的加勒比海域進行為期5周的帆船航海訓練,原計劃在訓練完成后從古巴乘飛機返回荷蘭,可是在完成第3周計劃內容時,新冠疫情全球暴發,飛機停航。一個大膽的決定“橫空出世”:駕駛名為“威爾德天鵝號”的百年帆船返回荷蘭。孩子們最終歷時5周,穿越大西洋和百慕大,平安到家。他們中最小的14歲,最大的17歲。在中文自媒體的描述中,這一現實版的“少年派奇幻漂流”被盛贊為“史詩般的故事”。

事實上,這一新聞在荷蘭媒體圈卻並未激起太大波瀾,幾個主流媒體曾對帆船歸航動態有過簡短報道,除此之外,在“威爾德天鵝號”抵達荷蘭北部Friesland省當天,隻有寥寥幾個當地媒體等待在Harlingen港口簡單報道了孩子們回家的消息。

本文作者是一位十歲男孩的華人母親,在荷蘭定居三年,讀到中文自媒體的所謂“報道”之后,試圖還原這一貌似傳奇的故事背后的真相。歷時三周,她認真採訪了故事的若干主人公:4位中學生和一位家長、隨船老師以及航海活動運營公司負責人。她發現,這個故事在荷蘭再平常不過,與其說是一群中學生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體現出荷蘭民族勇敢、團結、務實的精神,倒不如說是荷蘭人教育孩子的理念和方式別具一格。漫漫5周的遠航中,每個人只是在認真做自己的工作,每一個孩子也在努力成為最好的自己,他們積極擁抱變化、團結互助、承擔責任的精神和大航海時代荷蘭人無所畏懼的探險勇氣一樣值得尊敬。

遠航就像航班取消了

要改乘火車回家一樣

這趟行程的原計劃是“威爾德天鵝號”先期從荷蘭穿越大西洋航行至加勒比海東北部的荷屬聖馬丁島,學生們和老師則從荷蘭乘飛機抵達聖馬丁島再登船。之后他們會在加勒比海域完成5周的航海培訓,最終駛向古巴並飛回荷蘭。

然而,當學生們剛結束在聖盧西亞島的徒步活動,全球疫情暴發,剩下的活動無法繼續,預訂好的航班被迫停航,古巴方面也傳來消息,禁止所有外來船隻停泊靠岸。此時離家8000公裡,在困境中航海回家是唯一且可靠的選擇。

據“威爾德天鵝號”運營公司負責人Christophe介紹,這艘百年古船始建於1920年,長62米,寬7.3米,高43米,擁有7張帆。2010年,全船翻新成機帆船並提升了現代化技術設備,目前它是一艘具有全球航海資質的傳統帆船,安全性能非常高,內部裝修也更像是一艘高級游艇。這艘船全年都有繁忙的海上航行任務,而每年的10月至次年的6月帶領荷蘭中學生出海航行更是其常態運營項目。

在Christophe看來,帶領24個孩子返回荷蘭其實並非極具危險的行程,但也並不輕鬆。“准備工作繁雜但有序,除了充足的食物、淡水和柴油,更讓人頭疼的是衣物。因為原計劃在加勒比海域附近活動,那裡海水溫暖,沒有人准備具有保暖功能的衣物。但返航途中我們將有很長一段時間航行在大西洋上,那裡的海水非常冰冷,而且具體抵達的日期也不確定,這通常要看海上的情況。因此出發前准備足夠的保暖衣物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在熱帶地區很難有厚衣物出售,我們想盡辦法幾乎買光了聖盧西亞島上所有的衛衣、衛褲和毛衫之類的衣服。”

出發前得到每一位家長的同意是最重要的事情。對於一個從來不畏懼航海的民族來說,冷靜與務實是他們素來提倡的品質。在荷蘭家長的理解中,這件事就像航班取消了要改乘火車回家一樣,每一位家長都鼓勵自己的孩子“勇敢前行吧”。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他們毫不擔心,再勇敢的父母也會“兒行千裡母擔憂”,卻沒有太多恐慌。一位荷蘭父親說:“孩子不在身邊的日子,我總是擔心他。我知道他有很多問題要解決,但我絕對不會把擔憂的情緒傳遞給他,而是選擇支持他。”

Jennifer老師是這次航海活動的老師之一,她有過4次航海經歷,對這條航線非常熟悉。“我們有一艘設備先進的船,有1名航海經驗豐富的船長和12名了不起的船員。從老師的角度來說,更多的擔心是在船上沒有互聯網和手機信號,孩子們會想家。雖然我們有海事衛星電話和sailmail系統隨時可以和外界取得聯系,但這隻被允許每周給家人報一次平安時或者在緊急情況下使用。所以我們四位隨船老師特別關注每一個孩子的心理健康問題,幸運的是,幾周的船上生活反而讓他們彼此更親密,談話更多,話題也更廣泛。”

海上歷練給少年們

上了一堂人生成長課

帆船3月18日離開聖盧西亞島后在行進中觀察了兩周,船上的醫生確定所有人都健康無恙、沒有感染新冠病毒之后,帆船才向荷蘭全速進發。

船上的生活忙碌而充實:每天早晨孩子們需完成三個小時的學校功課,還要進行 “冒險學習”的項目。例如從海上釣魚並進行生物解剖研究、拿著畫筆和望遠鏡學習在公海海域航行的知識、爬上桅杆眺望遠方等。Jennifer老師說,“我們的教室就在甲板上,大海和周圍的環境就是我們的背景。一路上有鯨魚、海豚和其他很多魚群圍繞著我們的船一起前行,我們感受著大自然並一起討論可持續發展的話題。”

大西洋上的5周航海生活在每一個孩子身上都留下了深刻印記。老師們讓大家在途中寫信給家人和未來的自己,那些寫給家人和未來的信,絕不是一些自媒體所描述的那樣是“遺書”。Jennifer老師說:“這也是我平時旅行中最愛做的一件事:記錄旅行中美好和感動的瞬間。我們希望通過這種方式讓孩子們記住這些難忘的日子,回到家后和親人一起閱讀和分享,這些信將成為溫暖回憶的載體。”

在船上,每一個孩子除了學習還有自己的分內工作。16歲的小姑娘Anne Maartje的工作是一名護士,她內心有點小小的擔憂,“剛開始計劃改變時,我意識到必須要有所准備,內心默默預想各種危險情況的應對方法和我所學過的急救知識。”因為年齡長於大部分孩子,她更加成熟。“在船上這個相對狹小的空間裡,你會很容易被其他人所打擾,要學會對別人更有耐心才能和平共處。我們的情況每天都在變化,要學會信任他人,和大家一起去解決各種問題。船長每天跟大家通報一次航行情況,提示我們需要注意的問題。特別是我們行駛在大西洋中部的時候,船長告訴我們,這個區域沒有任何救援的條件:直升機到達不了,周圍也沒有任何島嶼。如果發生突發事件,我們必須靠自己的力量去解決。大家都在各自崗位上認真工作,這讓我們更加團結,而這些都是在學校學不到的東西。在船上,我們不能去醫院,醫生和護士的重要性顯而易見。這次護士工作對我影響很深,在學校的時候,我一直不清楚自己將來想做什麼,現在我在非常認真地考慮,進大學要學習醫學。”

為了這次帆船培訓活動,17歲的姑娘Floor一直非常努力地掙錢、存錢,每周要去打零工,前后准備的過程花費了好幾年。她在採訪中說:“當不得不更改計劃時,我非常難過。可是我很快意識到,在當時那種情況下我必須以積極的心態面對和調整自己。生活中很多事情都在變化,我們要學會快速應對與解決,這是這次旅行中我學到的最重要的一點。”她在船上的工作是每天晚上在甲板上巡邏,觀察大海和船隻的情況。周圍除了海浪拍打船體的聲音,就隻有巡邏的同伴可以交談。“在月亮和星星之下,你會發現傾聽同伴心聲並與他對話變得更加容易,信任也隨之而來。我原本是一個相當獨立的人,特別在乎自己的感受,而這樣的特殊時刻教會了我如何去照顧別人的感受。”

Lotte是年齡小一些的姑娘,稚氣未脫。她的思考簡單很多:“我的工作是在廚房裡幫助做飯,另外還要爬上桅杆做檢查工作。當我站在桅杆上四下張望的時候,茫茫大海除了我們,什麼也沒有。我開始擔心自己或其他伙伴生病,這裡沒有醫院,我們隻能靠自己。在船上我學會了與大家合作,努力把船帆豎起來,也學會了做飯與照顧同伴們在飲食上的禁忌,老師還教會了我們很多有趣的海洋生物知識,總之我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

Jona是一個快樂的陽光男孩,他很喜歡在船上的日子,“我們工作和學習后,天氣好的話會躺在甲板上一起說笑打鬧。在船上我們看到Rutte總理宣布荷蘭的抗疫措施,其中一條規定人與人之間要保持1.5米的社交距離。我很難想象如何與親密的朋友們保持距離,這對我來說非常難。希望疫情快點過去,我想回到學校和老師同學聊一聊這次的航海經歷。”

航行三周后,“威爾德天鵝號”抵達亞速爾群島,這個島嶼一直是大西洋上的船隊補給物資的中途島。Christophe回憶,“當你在海上航行幾個星期后,鼻子裡充滿了鹽分,你聞到的所有東西都帶著鹽的味道。靠近土地的時候,你終於可以聞到泥土散發出來的甜美味道,可以看到島上綠色的山坡。到了夜晚,附近城鎮閃爍著燈光,你也能聽到岸上當地人說話的聲音。由於疫情,孩子們不被允許上岸,但他們還是很享受看到人類文明的影子。”這樣的經歷發生在一群十幾歲的少年身上,無疑將讓他們更加珍惜自己的生活。

學習技能從來不是目的

團隊合作、承擔責任才是正道

被稱為“海上馬車夫”的荷蘭民族在基因裡似乎被先輩注入了海上遠征探索的特殊代碼,也正是這種與驚濤駭浪做伴的精神影響著現代荷蘭的文化、教育、貿易活動。雖然荷蘭航海活動非常流行,但航海專業技術並非培訓重點。荷蘭人相信,離開陸地,個人領導力和團隊合作精神會更容易被激發出來,因此深受航海精神的影響,團結合作、勇敢探索、承擔責任成為這個民族從小就要學習的重要內容。

孩子們在成長過程中參加某一種團隊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遠比選擇哪一所學校或學業成績都更重要,例如足球俱樂部、冰球隊、童子軍或是帆船隊……學習技能從來不是目的,鍛煉身體、更好地與人相處,與同伴一起為達成某個目標而努力才是最重要的。很多荷蘭人一生的摯友,就源自少年時期的伙伴。

放孩子出去走自己的路,是荷蘭家長公認的另一項重要教育內容。比如許多荷蘭高中畢業生並不著急上大學,他們往往會申請停留一年,在這一年裡隻身出門工作、旅游並體驗生活,探尋自己未來發展的方向,家長們則會全力支持,荷蘭人管這樣的一年叫tussen jaar(間隔年)。間隔年期間,孩子們要學會照顧自己,父母並不會在金錢上予以太多資助。去澳大利亞農場工作是最流行的做法,那裡離家遠,能帶來“看看世界”的成就感。粗重的農活是高中畢業生最容易找到的工作,他們可以住便宜的農場旅舍或青年旅館。在“看過世界”后,他們會更加清楚自己的興趣是什麼,從而規劃未來的職業方向。在荷蘭家庭教育中,“經歷”是教育子女最常用的手段之一,家長們常說:“長輩的經驗永遠不會真正教會他們什麼,而經歷才是自己的老師。”

學習承擔責任則貫穿荷蘭孩子整個成長過程,從幼兒園時期就開始啟蒙。幾乎所有的幼兒教育中,班裡都會設計一個寵物毛絨玩具——它是大家的寶貝,每一個小朋友都被安排照顧它一周:看管人要細心呵護、講故事陪伴、帶它出去散步、晚上睡覺時幫它蓋好被子等等。孩子們就是這樣開始學會在承擔同一責任的過程中,緊密團結在一起。

承擔責任還體現在為自己要做的事情負責。像這次的加勒比航海活動為期5周,全部費用大約7500歐元左右,這對於普通的荷蘭老百姓來說是很大的一項開銷,但它一直非常受歡迎,是許多孩子成長過程中夢寐以求的一趟旅程,不少孩子會選擇自己為這筆費用而努力。這麼大一筆費用,十幾歲的孩子怎樣獲得資金呢?在採訪中Jennifer老師提到,來源一部分是利用課余時間打零工,一部分來自於平時節省的零用錢,很重要的一部分則來自於孩子們自己組織的“慈善晚宴”。這種籌款晚宴在荷蘭很流行,孩子們會獨立完成晚餐的准備工作,晚宴上最重要的內容是向親戚朋友們介紹籌款目的,說服參加晚宴的人給予自己支持。當然,父母通常是他們最大的資助者,但是整個籌資過程往往需要幾年,孩子們也把這件事當做自己成長歷程中最重要的項目去完成。

無論家庭富裕與否,荷蘭人在18歲之后都要為自己的生活承擔越來越多的責任。比如高中畢業的孩子,不論你選擇進入大學深造或者去專業技能學校學習一技之長,經濟上的來源都是自己需要操心的。有的父母會提供一部分費用支付大學的學費,至於吃住和其他一些開支則完全需要自己在課余時間打工掙錢。其次,荷蘭政府有一個名為DUO的部門,每個要接受義務教育以外教育的孩子可以通過這個部門獲得貸款幫助來完成學業,但這筆貸款費用需要按照約定歸還,選擇這種方式的孩子通常會在課余時間打工掙錢還款。勤工儉學的行為在荷蘭人中非常普遍,代代相傳。

航海培訓等主題學習方式

無縫銜接課堂教育

在荷蘭,每個兒童都必須從4歲開始進入學校接受義務教育,直到18歲中學畢業。義務教育被寫進《教育法》中,無故缺課的孩子,家長會被罰款,政府部門也將追查原因並最終落實解決辦法。

在荷蘭教育中,除了課堂教育這種方式,也有不少被認可的其他主題學習方式,比如航海培訓、去其他國家旅行學習等教育方式就很常見,不過學生們並非都利用假期時間參加,而是在正常的學年時間裡。當然,航海活動的費用不被國家義務教育所覆蓋,因此每個選擇此項活動的孩子可以根據自己的年齡擇機參與。之所以被教育部門認可,是因為它有非常規范和成熟的運作機制,船上配備了擁有執業資格的老師,以確保參與航海項目的學生不會耽誤正常的學校學習任務。

Jennifer老師介紹,此次活動隨船的四位老師負責不同的課程,在船上也有不同的教學任務。為保証24名年齡不同的學生同時在船上獲得相應的學校課程教育,出發前隨行老師已與每一名學生在學校的老師進行了細致的溝通:孩子們的性格、學習任務和具體的學習安排都被詳細了解過,針對每一個孩子都需做出詳細的計劃書。在船上老師更是要對學生進行一對一的教學和考試,返回荷蘭后還要對每一個孩子做學習總結,總之就是要保証在學習上與課堂教育無縫銜接。

在航海的過程中,除了學業學習和考試外,每個孩子還要像一名真正的船員那樣辛苦地工作,並進行“冒險學習”,這種開闊眼界的學習方式無疑是課堂教育的有益補充。

(責編:鮑聰穎、高星)